第38节

作品:《上京春

    那上头是裴时行方才放的籍册,被他拆了封文,整整齐齐叠置一处。

    裴时行既出身不凡,自己又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行事向来缜密严谨。

    是以,哪怕这些籍册是他自衙署带回,就这么放在此处,长公主也不必担心事涉机密,非是自己该看的。

    元承晚也的确无意窥探。

    只是——

    她原本随意的一瞥忽然定住。

    长公主望着最上头那本不知何时被吹开一页的公文。

    眼神凝住其中一行字,眉头愈蹙愈紧。

    几息过后,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取过了最上头那本,细细查阅。

    待裴时行自湢室洗沐归来时,已是一刻辰光之后。

    男人身上犹带了淋漓水气,英挺眉目被水洗的更加鲜妍。

    他甫一入门便敏锐地察觉到外殿侍人俱都被遣离而去。

    长公主一向不喜众人入内殿伺候,但如今夜一般连外殿都无人的场景,却是极其罕有。

    裴时行心下思量,修长指节轻挑了珠帘帐帷入内。

    正正对上元承晚抬眼时,含冰凝霜的一双冷眸。

    此刻场景,已与裴时行片刻离去前截然不同。

    “竟当真是你构陷周颐?”

    长公主并未给他太多的反应时机。

    几乎是在裴时行察觉异常的下一刻,元承晚便自齿关间咬出这几个字。

    话中压抑了惊怒与厌恶。

    裴时行意识到这一点,倏然顿住了动作。

    元承晚自他入门便紧凝他行止,望到他的手脚凝滞,不屑一嗤。

    却连抚在腹上的手都有些轻颤。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周颐贪墨一事的真伪。

    可哪怕方才亲眼见了泾州历年税册,望着上头工整无误的行行数目,她都还在犹疑。

    只因她信裴时行。

    信他的风骨卓然,因此他不应当会去构陷他人。

    亦信他的才智缜密,便是做下什么亦绝不会于人前露出破绽。

    直到望到下一处。

    舆图之上,剑川的数处山隘被人圈出标记,字迹并非新墨。

    细望而去,俱是隐辚郁律的险峻处。

    其中被人以浓墨复圈,最为显眼的一处地点,正是周颐今次真正的坠车之地。

    旁有一个极为隐秘的“七”,甚至在其余几处亦有小字作注,俱是经人计算后得出的不同时段。

    是裴时行的笔迹。

    如今京中众人只知周颐于归乡途中坠亡,却少有人知周家人落河的具体地点。

    便是有人知,想必亦不会有人如裴时行这般,自广袤的舆图细寻山陵涂夷,一早便圈出多个地点。

    甚至着重圈出周颐今日的身死之地。

    元承晚倒知这地点。

    却是因怀了几分对师长的旧谊,今日下特意寻了京外传信的驿使托问方知。

    可日治万般机要的裴御史却绝无可能如此关注一个人。

    一个早被革职逐居的无用罪人。

    若她所料不错,廿九被设为周颐的死期。

    而他们一家的尸身,会于下月初六,也就是七日后被寻到。

    裴时行望着她的冷眼,沉默一瞬。

    迅速在脑中串联出了整个脉络。

    原来她竟疑他是真凶。

    原来她竟是为此才特意遣去侍人。

    他忽然想自胸腑的沉沉郁气里笑出一声。

    可他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失意,只微垂了眼,绷紧下颌问道:

    “殿下既疑我,又为何要遣走侍人,独与臣在这无人之处揭发逼问。”

    或许是因回程时的策马受了寒雨,他的嗓音竟有几分哑意,恰好掩盖他不欲为人察觉的自嘲:

    “您就不怕臣担心事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伤害您。”

    他的语辞仍说的十分克制。

    “本宫不怕。”

    裴时行今夜仿佛异常执拗,追问道:“为何?”

    元承晚却沉默不语。

    男人终于自她的沉默里反应过来。

    自然是因为她贵为皇家公主,府中向来有暗卫守候。

    若他胆敢有分毫异动,想必不待接近她半片衣角,便只能丧命剑下。

    裴时行自幼时便被人赞一声颖悟,难得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终于自嘲地笑出一声。

    “那你信了,你信是我谋害周颐,现下又亲手把证据放到你的眼前,等你来揭发我?”

    他变了语气,再不复向前的清风朗月。

    轻而诡,倒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凶兽。

    这话里带几分不似裴时行其人风度的讽刺之意。

    元承晚自是有过这个怀疑。

    可又觉不大可能。

    经此次一放逐,周氏全族,三代不得入仕。

    事关周氏阖门荣光,若非遭人构陷至此,长公主实在想不出周颐自愿引颈受戮的动机为何。

    除非是君要臣死。

    除非是遭人构陷,步步相逼,使他毫无还手之力。

    裴时行在元承晚的沉默里回想了所有。

    他忽然语气突兀道:“你明明说过信我的。”

    她明明曾抚上他的面,说相信他;明明曾在众人面前将他护在身后,说他是她府上之人。

    可她此刻却道:

    “本宫的确说过信你,便是如今之事,本宫亦不信,你是为自己的私欲害人。”

    “可是为什么呢裴时行?”她眉心动了动,终于问出自己压抑于心的惶惑与不解:

    “他明明无罪啊!”

    “周颐既然未曾有过贪墨,亦未曾有过构陷,为何你们要选他做饵?”

    近来上京风波频起。

    仿佛是自宫宴那一日,她同裴时行意外有了肌肤之亲,一切便骤然落入不可预知的境地。

    万事万物都开始脱离轨道。

    桩桩件件,她仿佛身处谜局,哪怕至今亦无力窥探全貌。

    “本宫以为你被皇兄革职,被大理寺查缉,乃是引蛇出洞的计策一环。

    “可如今算什么呢?”

    “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又要引出什么,你们凭什么拿一个忠良老臣的命来作注?!”

    长公主忽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忧惧。

    好似她仍身在宫里,面上是先皇后嫡出的公主,尊贵无匹。

    可她顶着一张足以迷惑世间男子的绝色艳面,身段娇柔多媚,却要终日巧笑。

    乖顺地伴坐在杨氏身侧,忍受着所有打量的目光。

    似一个待沽货品。

    等有一日,杨氏和哪家权贵谈妥了价钱,她这个公主便要作为两姓结盟的礼品,被送到旁人榻上。

    她的确曾为自己身为女子而不平,可她身无功绩,手无寸铁。

    除了同杨氏母子虚与委蛇,她无力自保。

    那这位为大周殚诚毕虑整五十载的老臣又是为什么呢?

    他又凭什么要被当作君王与裴时行棋局中的一颗子。

    如今被弈棋之人扫落棋盘,燕巢危幕,甚至不知生死安危。

    她的怨愤仿佛都在宫里那几年耗尽了。

    此刻用殊无情绪的眼光一寸寸打量过裴时行,心中讽刺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