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5)

作品:《我见风雪

    他设计那么久,忍辱负重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走近银止川么?获得他的信任。但而今,怎么说出叫银止川不要动心的话来了?

    我胡说的。

    良久,西淮低低地笑了笑。他垂着的眼帘中,谁也看不清其中的神色。只听少年哑声说:没有什么。我并没有讨厌你。平日里你觉着冷淡,只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与你无关。

    银止川看着他,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却下一刻,就是手中一轻。

    是西淮挣脱他的抓扯,兀自朝巷外走去了。

    之后的几天,过得较为风平浪静。

    只有秋水阁送来帖子,竟是照月写的,上书请银止川过去小叙一趟。

    怎么回事?

    银止川捏着名帖,蹙眉问。

    他终究还是决定帮秦歌,前几日派人去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给照月赎了身

    这样朱世丰知道了也不敢怎么样。

    只是银止川不知道这样自己算不算背叛四哥,那个总是嘻嘻哈哈、带着他跟老六去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的兄长。

    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他喜欢的姑娘送到了别人手中,会不会生气或难过?再也不肯入他的梦来。

    赎身的时候银止川并没有自己去,只派了府里的管家,带上一箧金株和一张镇国公府的名帖,将事情办妥了。

    却没想到现在又收到照月的名帖。

    她怎么还在秋水阁?

    银止川手指摩挲过那名刺下的落款,转身问。

    府中的管家也没想到,一时间十分吞吐:小人也不知道。当日,小人过去时确实是叮嘱过那老鸨的呀赎身金也交齐了,老鸨当场就将卖身契撕碎,不至于会反悔才对

    银止川拧眉驻目,沉默片刻,道:

    我再过去看一看。

    手中的名刺是由最精美的桦皮纸制成的,拿时轻柔绵软,凑近了,还能得到上头的脂粉香气。

    银止行从前最致力于收存照月回给他的信笺,每一封都好好地放在箱底,说要等来日成婚的时候拿出来给照月看。

    只可惜竹篮打水,终成空梦。

    银止川低低地笑笑,神色中有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萧瑟的神情。

    这次银止川去秋水阁时是下午,竹阁席挂在窗户上,将绵软的日光切割成一条一条的。

    落在桌子上微微地晃。

    照月没有用花钿与脂粉,只很细白纤瘦的一张小脸,拥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神拨着弦。

    银止川走过去,轻轻地咳嗽了声,女子才回过头来,看见他微微地一怔,然后笑了笑。

    你与你四哥长得真像。

    歌姬一开口,就如此说。

    她给银止川倒了茶水,薄薄的一杯,慢慢推到对面,低声说:请不要嫌弃,随意坐吧。

    秋水阁的下午是没有什么人的,乍然感受起来,还算安静,有种与晚上的喧哗孑然不同的静谧。

    歌姬的头是略微侧着的,发间有一支金色的钗子,上头的流苏一直在因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为何没有离开秋水阁?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开口问。

    这里挺好。

    照月淡淡说:我也不想去秦府。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我这一生,只有两次想离开秋水阁。

    穿着藕色轻纱的歌姬望着卷帘外,轻声说。

    她是那种很纤细的女子,抱着琵琶的手腕盈盈不及一握,看着像一只失群的绵羊,可怜羸弱,很容易就激起男人心中的保护欲。

    风尘地的女子、少年多是这样的气质,那样的保护色能让他们更容易地在这里生存下去。

    只有西淮不同,他像是一柄沉默但锋利的冷刃。

    银止川不合时宜地想,他能激起的,反倒是人的摧毁欲。好比愈是纯粹易碎的珍宝,就愈是让人想要摔碎在地上。

    第一次,是我刚进秋水阁的时候。

    照月接着轻轻说:那时我爹娘送我到阁前,然后转身离去。我在二楼雅阁的窗户前,想就这么跳下去,跟他们一起离开。

    银止川抱臂,并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听她说着。

    第二次,是你四哥在君子楼上舞剑的时候。那时整个星野之都的女子都推窗而看罢?

    照月微微露出一个笑,道:多少名门娇女嫉恨我呢?能得到你四哥那样男子的爱。

    银止川心想,那可不,我哥当初为了这一舞剑,回去藤条都给老头子抽断了三根。

    那时候,是我第二次想离开这里。

    貌美的歌姬怅惘说:只要你四哥愿意带我走。

    什么?

    听到此,银止川倒是略微吃惊了,难道当初银止行和照月分离,竟然是他四哥主动放弃的么?

    后来是为什么闹翻呢?

    照月低笑着,兀自低语道:是因为他在要来替我赎身的那一晚,因营中有突如其来的排演,没有如期赴约。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与他是多么地不合适。

    看着银止川不解的神色,歌姬略微一笑,问道:你们男人无法理解是么?天下、军功、声名,排在比女人靠前的位置,是你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我后来问你四哥的:倘若军令和我的性命放在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哪一个更重要?

    银止川心里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歌姬漠漠说:你四哥回答:军令更重要。

    若有朝一日,我被敌军所擒,阵前为质,他救不了我。

    多么讽刺啊,他说他喜欢听我唱歌,但是为了天下和君王,他会用寒箭射穿我唱歌的咽喉。也许他会用一生来缅怀我的死,终身不娶,永不续弦。但是于我而言呢?我的一生依然就这样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上的一生。

    银止川愣愣看着她。

    你们男人总喜欢用心爱女人的牺牲来凸显自己的忠诚与舍得,所谓杀妻明志,自断软肋。于是后世赞赏你们男人的大义灭亲,但是于女人而言呢?她只得到了一个负心汉。英雄失去了心爱之人,太悲凉了,不是吗?

    照月嘲讽地笑: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他的妻子?他失去了生命、死在自己丈夫手中的妻子。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女子的角度想象过她的感受,她有没有难过或心碎。

    银止川怔在原地,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细眉细眼的歌姬心中,藏着这样锋锐如刀的字句。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哽了哽,照月低声说:貌美的女子也好,平庸的女子也好,都是一个符号。代表着嘉奖和成功。戏本里常写大将军抱得美人归,但是从来也没有考虑过美人愿不愿意被大将军抱去归家。她也许并不想嫁给大将军,只想有一个一生一世爱着她的人,粗茶淡饭到白首。却被人拘束着,强行放在那里,作为男儿们建功立业的奖赏。

    桌案上的茶水已经凉了,银止川看着那茶杯底部的茶叶,微微蜷曲着,暗黄地躺在杯底。

    照月说的话都是他从前想也未想过的,而今听来,简直振聋发聩。

    英雄得到美人,这仿佛是毋庸置疑的,银止川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从另一个面美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件事。

    在史书上,女子似乎也是失声的,不配发出自己的声音。

    面对丈夫的辜负,她通常只能谅解,不能有怨言这样她就是识大体的,值得被歌颂的,凄美但可被肯定的。

    但若她想活下去这只是人人都可能会有的一个念头,也并非有什么大错,却就好像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行,要被钉在耻辱的野史或谣传中辱骂万年。

    她一定要被牺牲,一定要被歌颂

    殊不知当一个人被冠上最崇高的佳名时,通常就是下一步要被牺牲的前兆。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照月轻声说:我只想留在这里弹琵琶。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就可以弹下去。我学了十九年啊从只有一根桌子腿那么高的时候就在学了,冬天里练得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它那样长久地陪伴我了。

    银止川未吭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知道照月说得是对的。

    我配不上你哥哥。

    照月轻叹了一声,说: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想得到一个很爱我的人,与他举案齐眉,粗茶淡饭,白头偕老。在那个人心里,天下也不会有我的一笑重要。

    那秦歌呢?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迟疑问。

    我告诉他可以来每晚听我弹琴。

    照月说:若他三年后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就跟他回去。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

    歌姬捋着手臂上的轻纱,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按着一枚金钥匙推到银止川面前:这是你送来的那一箧金株,在楼下,多谢你的心意,照月心领了。

    银止川看着那一枚薄薄的铁片,嗯了一声,半晌才答: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嫁给像陛下那样的人。

    倏然间,歌姬笑笑,低声说:在他心里,是真的天下也不如所爱一人重要罢?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她怎么会突然提到沉宴。

    但又随即明白过来。

    沉宴是啊。

    他笑笑:可是他的心太小了,也只是一个只容得下楚渊一人的沉宴。

    走出秋水阁,银止川突然想到他兄长以前同他说起来的梦想

    四海升平,天下太平。老子解甲归田,马放南山。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上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去惊华宫门口的面摊吃一碗鸭酥面。

    倒也和照月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诸如他四哥本来更喜欢用剑,但是迫于家族和姓氏只能改用枪的无奈的事。

    银止川曾在一个话本子里听说: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一种自爱。

    你爱着他,因为他身上有你所不能达到的东西。你被他吸引,就像被世界上另一个实现了梦想的自己吸引。

    如银止川四哥恋恋着和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独特的照月,如银止川爱着彻底反叛世界的西淮。

    六月二十一,夏至。夏天真的来了。

    按习俗,这天盛泱的百姓都会在城外的神女河放灯。

    祈良缘,祈平安,祈归人,都可以。

    弯弯的皎白长河蜿蜒而去,上头浮满了花灯。

    点点散散,各式各样,放眼望去时,会有种是天上的星辰落到了河水中的错觉。

    不少无数少男少女结伴而来,呢喃轻语,携手而行。

    四五岁的孩童则嬉闹追逐,拍手戏玩。

    这是继二月二十三办在江州的花灯展以来,上半年盛泱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饭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多走走。

    银止川轻袍缓带,换了一身低调至极的常服,带着西淮出来溜达。

    西淮确实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在银止川身边,看能否探听出一些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他对河灯与晚市没什么兴趣,一路上看各个摊位都是风轻云淡的,扫过一眼就过,没什么停下来驻足看看的时候。

    虎头鞋要不要?

    银止川倒是抱着臂,跟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他停在一个小贩的推车摊位前,也不管西淮要走远了,拈起一只小小的婴孩棉鞋,以两指夹着,唇角带笑,晃给西淮看:

    好看不好看?

    西淮立于人流之中,闻声只得逆身过来。

    他看着银止川,遥遥地,从天降于凡尘的谪仙一般,衣袍胜雪,眉目清淡,就这么不恼不燥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想,在那一刻,他确实虔诚地祈求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河神,能够听人愿望

    那麼请让这个人也爱一爱他吧。

    西淮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的路径者从他身旁、肩膀边擦过。

    但他丝毫也没有朝银止川走来的意思,银止川只能叹一口气,放下虎头鞋,慢悠悠地朝西淮走过去。

    小时候,我娘也做过虎头鞋。

    银止川重新与西淮并肩,说道: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嫁给我爹之前什么手工都没做过,十指不沾阴阳水啊可惜嫁人之后,就从云端落成了凡人。有时候我想,女子一生不嫁人也不错,嫁了人,就是受罪,夫家的,公婆的我爹已经很好了,不纳妾,父母早亡,又有功名,可我娘还是受尽波折,三十二岁就死了。

    他们极少有这样谈起彼此家世的时候,西淮静默听着,银止川又问:

    你呢?

    我娘不是大小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西淮淡淡说:可惜我爹是个榆木脑袋,她跟着我爹,也受了许多的苦。

    哦。银止川却倏然眯了眯眼,问:你娘是大美人罢?你应当像她儿像母,才会这样出众。

    西淮微微一笑:她是金陵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及笄时谈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只可惜被我爹这个青梅竹马,用几首酸诗捕走了心。

    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许多时候生活和爱情是两回事。她爱我父亲的诗,却接受不了我父亲的质直清白。我时常想,也许对他们而言,少年时在山上手帕传诗的那段时光,才是这段感情中最好的日子。

    说完此,两个人都有些微微的沉默。

    周围悬灯结彩的,行人们摩肩接踵,一个匆忙的挑担客经过时,不留心撞到了西淮,少年人身子一斜,往后撇了一下,银止川急忙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