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北平的间谍母亲16

作品:《春色满园中短篇肉文合集

    第十六章

    如果离去时刻钟声响起

    今夜贾敏没有挂布帘,何天宝自己躺在大炕的一头,睁眼看天花板,心里有

    一种挫败感,像是多年前某天早晨醒来,父母都不见了,身边只剩下姐姐。

    他的脑子急速运转着,来来去去无数念头,一会儿想要不惜一切把贾敏留在

    自己身边,一会儿又想要冲进厨房,拿出米缸里的手枪回来杀掉这个女人。

    不知道为了什么。

    贾敏忽然叹口气,起身拉亮了电灯。她卸了妆的脸和半掩的前胸沐浴在明黄

    色灯光下,说不出的疲惫。

    何天宝看着她,也慢慢坐起。

    贾敏说:「反正你也睡不着,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鸦片的故事。」贾敏说,「你翻来覆去的,就是纠缠这个是吧。」

    「你说。」

    「抗战三年,我们根据地有将近百万军队,可你们的蒋委员长还按着最早的

    一个军三个师给我们武器弹药,我们用什么打鬼子?就算我们自己造,制造弹药

    的火药和化学品总要钱买。还有我们的伤兵,他们也是为国负伤的,现在日本人

    封锁海岸线,盘尼西林吗啡手术刀注射针头,哪一样不是天价?」

    何天宝想反驳,但忍住了,等她说完。

    「我们的鸦片以前是卖到沦陷区的,但是现在热河土恢复生产,平津一带的

    市场我们越来越赚不到钱。就在这时,有条路子送到我面前——就是神仙窝烟馆

    那些走私贩子提供的。你知道武汉东边有块还在国军控制下的飞地。」何天宝点

    头,武汉沦陷后鄂东没有望风而降,负责人是鄂东行署主任程汝怀。

    「我们今年的收获,主要就是要卖给他的。这个程汝怀在你们那边比起来,

    算是很能干的。」何天宝忍不住嘟囔一句:「什么能干?发国难财的王八蛋。」

    「你还是听我说完再骂不迟。」贾敏柔声说,「程汝怀是湖北本地人,人脉

    广所以能控制局面,日本人组织不起来可靠的伪军,就是我们也渗透不进去。今

    年最让他头痛的问题,不是日本人,而是保卫他的五战区,也就是李宗仁李品仙

    的桂军。」

    「桂军打仗厉害,敲诈地方更厉害。今年河南湖北都闹灾歉收,重庆分派给

    湖北的军粮任务是一百五十万石,一百万给桂军。桂军说不够,又加派一百万,

    现在桂军非要程汝怀九月之内交出二十万石粮食,不给就要自己动手征粮了。程

    汝怀害怕桂军祸害乡梓,只能筹钱去湖南买粮,筹法币他无论如何也凑不够,所

    以就想到用法币买烟土,再去湖南换粮。」

    这个乱世中,烟土可以当做跟黄金白银一样的硬通货,何天宝是知道的,听

    到这里点点头。

    「我们的烟土会由游击队送到游击区边缘,交给齐燮元的华北治安军,治安

    军送到鄂豫边境的老河口,交给中央军汤恩伯的部下,他们再押送去鄂东给程汝

    怀和他的乡绅们。而从鄂东送去湖南换米,则由汪兆铭的伪军接手,进了湖南就

    交给张治中的国军护送给本地米商,湖南商人用米换了鸦片,再把这些鸦片交给

    送新兵团去云南的军官运到衡阳,从那里卖到广东江西去。」

    「贵军的风俗,押送新兵的长官都会让新兵每人挑七八十斤的担子帮自己走

    私。平时挑布匹盐巴之类,利润不高,新兵死亡逃亡率大概是五到八成。因为帮

    我们运鸦片赚得多,所以这批新兵会得到较好的待遇,也许能少死几个……」

    贾敏从游击队开始,每说到这条鸦片链条上的一方就屈一根手指,说到这里

    晃晃弯起来的七根手指。

    「我们的烟土害了大后方吸大烟的百姓,但是为八路军筹钱能治好很多敢于

    为国捐躯的勇士,给南北伪军和中央军都赚了外快,给桂军买了粮食,又从军阀

    手里救了游击区的一方百姓,最后让你们多得到几个新兵——你说我们是好人坏

    人?」

    「当然是坏人,你们全部都是坏人!」何天宝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有苦

    衷就可以贩毒、就可以敲诈地方、就可以纵兵洗劫、就可以伤天害理,那么有苦

    衷是不是也可以卖国了?汪兆铭有没有苦衷?」

    贾敏温柔地笑。

    「你觉得我年轻幼稚,是不是?」

    「是。」

    「你自己睁开眼看看,世界被你们这些不年轻不幼稚的、练达务实的大人搞

    成什么样子了?」

    「是。」贾敏居然没有反唇相讥,仍然微笑着,眼中有泪光闪动。

    何天宝放松了紧绷的脸,问:「你怎么了?」

    「没事儿的,就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好久没想起来了,居然还记

    得。」何天宝挪到她身边,贾敏抿嘴笑笑,伏到他怀里,毫无征兆地、悲恸地哭

    泣起来。

    何天宝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贾敏哭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说:「没事儿了,睡吧。」

    「有话想说吗?」

    贾敏摇摇头,躺下面向墙睡了。

    第二天早晨,何天宝天蒙蒙亮就起身去买了早餐,回来贾敏还没起,他把早

    餐留在桌上就去商会做事了。

    苏浙皖商会的招牌挂出去半个月,何天宝终于认识到这份工作根本不是什么

    一方大员什么驻外大使,主要内容只有陪笑脸和碰钉子。北平政府铁了心跟汪精

    卫分庭抗礼,何天宝什么也办不成。临近中秋事情多,北平人讲究三节算账,相

    熟的商家之间平时不花钱只记账,到端午中秋除夕再要账。

    现在经济不景气,各个商号都有不少欠款收不回来,苏浙皖商会挂了招牌,

    就有许多商人找上来,要求他们帮忙讨账或者协调三角债。

    金启庆老奸巨猾,早早地包揽了送节礼的事情,满四九城乱跑地给各机关送

    节礼。

    何天宝忙着给各种买卖铺号行商当中间人调停账务,早饭午饭都在应酬,这

    天中午的饭局在什刹海会贤堂,做东的是一位姓吴的鸦片贩子。吴某手段了得,

    居然拿出张陈公博的片子。

    陈公博是汪精卫的文胆,汪伪政府里的奇葩。

    国难当头还会投奔汪精卫的人,要么是汪精卫夫妻的亲戚,要么如周佛海般

    贪财,要么像褚民谊似的好色,又或者像邵氏军跟蒋介石有私仇,只有这位陈公

    博,是真的信仰汪精卫,相信他带头投降是满腹苦衷曲线救国。这样的人物会替

    鸦片贩子出面,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吴某坦然相告,原来南京政府开张几个月,要维持政府和军队开支,唯一靠

    得住的财源就是黄赌毒。财政部长周佛海自己捞钱仿佛千手观音,让他掌管公款

    维持收支就不灵了。陈公博也只能卷起袖子下海,帮鸦片贩子活动关系。

    何天宝上下打量这位吴某,他方脸大口,干净爽利,完全不像卖鸦片的,他

    向何天宝说明来意。宏济善堂的大本营是沪宁杭一带,现在上海鸦片生意好得出

    乎意料,江南不产鸦片,他们主要从南亚和中东海运,费用高而周期长,他们就

    想到要采购廉价的热河土。

    可是沪宁杭一带的日本军队和汉奸跟华北是不同的两个系统,指望发公文可

    能三年五年也打不通这条渠道,所以盛老三派他来北平活动关系。

    盛老三貌似是南京政府大红人,但何天宝心中有数,汪精卫不喜欢瘾君子更

    不喜欢这种钱袋子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早晚要把鸦片从盛老三手里收回来。按

    照官场的规矩,不管这鸦片贩子如何弄来的,有陈公博的这张片子在,何天宝就

    只能照办。何天宝立刻满脸堆笑,拍胸脯说自己一定全力去办。

    吴某说:「我说句话您别介意,我听说过几天您就要回南京了……这事还请

    您务必尽快抓紧办。」说着拿出一个纸包,掀开一条缝让何天宝瞄一眼,然后把

    纸包放在桌上。何天宝看清了包着的东西,心花怒放,立刻跟吴某成了朋友,不

    管做得到做不到先狠拍胸脯作了通保证。

    何天宝回商会打电话叫了个外卖送回去给贾敏。刚放下电话电话就响了,是

    邵氏军的秘书,说周佛海已经开始在汪精卫陈璧君那里给何天宝上眼药了,还催

    着江世孝赶紧交接工作到北平来。话里话外,邵氏军对于何天宝没有帮盛家的鸦

    片买卖铺路而不满,要他尽力帮助吴某,暗示说这是最后机会了。

    放下电话,新来的听差进来说有位王先生求见,自称认识何理事。

    何天宝立刻说请,他在商会里除了跟李晓滢胡天胡地,唯一的乐趣就是欺负

    那几个南方鸦片贩子,不替他们办事,还隔三差五地叫一个过来请客,其中有位

    姓王的最可笑,每次付账时满脸的肉都会一起抖动。

    人带进来了,何天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的人不是鸦片贩子,而是特务头子王天木。

    王天木变节前是军统四大天王,他上次在金启庆请客时突然出现蹭饭,又说

    什么在三道高井见过何天宝,不知道是对他起了疑心还是试探。

    何天宝热情地让座:「不知道是您到了,怠慢怠慢。」又叫工友:「老郑,

    泡茶。」王天木看着何天宝,那是老特务才有的眼神,友善又猜疑,仿佛能洞悉

    人心。他坐下先笑,然后才慢慢说:「何先生果然还记得我。」

    「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您啊。」王天木跟何天宝寒暄了一会儿,忽然转换话

    题:「我今天路过这里,进来打扰,冒昧得很。」

    「王先生是大人物,愿意跟我闲聊,那是给我机会学习,不过您是不是什么

    事呢?」

    「这事儿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天在东安市场吃饭,我见过何先生的夫

    人,想请问一下,你夫人的头发是在哪里做的呢?」

    何天宝愣了,说:「这个……我真不清楚,好像是北兵马司附近的一家小理

    发店,叫上海美发、上海发廊之类的。王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我新交了个女友,她留的是女学生那种齐肩发,不好看,我想让她也烫一

    个你夫人那样的。」

    「咳,她也是来了北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烫发了,我倒觉得从前那种好

    看。中国人嘛,直头发,清清爽爽。」

    「怎么,短发也能烫吗?」

    何天宝茫然地看着他,陪笑着问:「您什么意思?」王天木还是那副表情看

    了看何天宝,换了话题继续闲聊,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王天木告辞走了。

    送王天木出门,何天宝回到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只觉得衬衫后背不知道什

    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这家伙也许是问到当初跟何天宝一起从南京出发时的魏秀留

    的是短直发。何毓秀那张证件照的摄影糟到惨不忍睹,又把头发拢到了耳后,看

    不出她的短发到底留了多长。

    他坐在房间里连续抽了五六支烟,终于下了决心,离开商会开车回家。回到

    金鱼胡同,小院大门紧锁,何天宝转身出来,八婶和白奶奶在大门口水龙头旁边

    洗菜,见到他甩闲话,说没见谁家小媳妇见天满街逛的。

    何天宝出来满街乱找,遥遥看到贾敏从胡同西口走回来,慌张又惊喜地迎上

    去。贾敏问:「你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今天王天木去找我,好像猜疑你的身份,我担心你有麻烦。」

    「你刚才帮我叫的外卖,伙计送来的时候把家伙留下了。我吃完了反正没事

    儿就走过去还给他们。」

    贾敏有些感动,握住了他的手:「我没事儿,回去吧。」

    两人回了24号院,八婶和白奶奶还在公用水龙头那儿聊天,说:「小两口

    手拉手回来啦?」

    「还是你们这小两口没孩子的感情好。」

    「蜜里调油似的。」回到自己的小院关了门,贾敏扑到何天宝怀里,问道:

    「担心啦?」

    何天宝热烈地吻她,说:「我确实吓着了,以为王天木会对你不利。」

    「没事儿的,王天木把他知道的军统那点儿事儿卖光之后,日本人就不待见

    他了,他现在就算是想找咱们麻烦,也得找北平的官僚层层上报,起码得几天工

    夫。」何天宝听出她话里有话:「几天工夫……那几天之后呢?」

    「招娣来过一趟,带来消息说南京接替你的江世孝已经离开原职了,过了中

    秋节就到北平来。他是见过秀儿的,我诈死的计划,就定在农历八月十六。到时

    候我们去妙峰山上香,在山路上制造一起假车祸,然后你扶灵回南京。」